專欄

《心經》空門安立次第之探討

《心經》空門安立次第之探討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鄭振煌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一、《心經》空門安立次第之疑問
《心經》的觀修次第,在我心中一直留著一個問題,就是經文當中:[是故空中無色,無受想行識,無眼耳鼻舌身意,無色聲香味觸法,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,無無明亦無無明盡,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,無苦集滅道,無智亦無得。]
釋尊開悟後在鹿野苑三轉法輪,說法的內容是苦集滅道四聖諦。
《心經》這段引文,先觀世間法即空性,空性之中無色受想行識之五蘊,無眼耳鼻舌身意之六根,無色聲香味觸法之六塵,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之十八界,無無明乃至無老死之流轉十二緣起;後觀出世間法亦空性,先講空性之中無無明盡,乃至無老死盡之還滅十二緣起,次講無苦集滅道之四聖諦,後講無智亦無得之能所皆空。
依照大乘佛法修行的安立次第,應從基礎的聲聞乘苦集滅道講起,再講較深的緣覺乘還滅十二緣起,最後講甚深的菩薩乘無智亦無得。可是《心經》為什麼將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盡之還滅十二緣起放在前面,而把無苦集滅道放在後面呢?
 

二、《心經》與《雜阿含經》的安立次第一致
佛經中最早結集的是《雜阿含經》(梵文Saṃyuktāgama-sūtra),分七誦,安立如下觀修次第:

  1. 〈五陰誦〉:[陰相應]觀色受想行識五陰的實相為緣起、無常、苦、無我、空。
  2. 〈六入處誦〉:[入處相應]觀眼耳鼻舌身意六內處、色聲香味觸法六外處的實相為緣起、無常、苦、無我、空。
  3. 〈雜因誦〉:先講[因緣相應](觀流轉十二因緣、還滅十二因緣),次講[諦相應](觀苦集滅道四聖諦),次講[界相應](觀六根、六塵、六識等十八界的實相是緣起、無常、苦、無我、空),最後講[受相應](觀觸受的實相是緣起、無常、苦、無我、空)。
  4. 〈道品誦〉共十相應:念處、正斷、如意足、根、力、覺支、聖道分、安那般那念、學、不壞淨。
  5. 〈八眾誦〉共十一相應:比丘、魔、帝釋、剎利、婆羅門、梵天、比丘尼、婆耆舍、諸天、夜叉、林。
  6. 〈弟子所說誦〉共六相應:舍利弗、目犍連、阿那律、大迦旃延、阿難、質多羅。
  7. 〈如來所說誦〉共十八相應:羅陀、見、斷知、天、修證、入界陰、不壞淨、大迦葉、聚落主、馬、摩訶男、無始、婆蹉出家、外道、雜、譬喻、病、業報。
其中,最值得注意的是〈雜因誦〉中的三相應:因緣、諦、界。這與《心經》觀修安立的次序相同,把十二緣起放在四聖諦的前面。《心經》其實是《雜阿含經》的濃縮,唯一不同的是強調菩薩道的以般若空性領導慈悲方便。
 

三、《雜阿含經》與《大般若經》中的智慧
《心經》的[心]不是心(梵文citta)意(梵文manas)識(梵文vijñāna)的心,而是梵文的hṛdaya(肉團心),英文的heart(心臟),《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》是《大般若波羅蜜多經》或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最重要的核心。般若(梵文prajña, 巴利文pañña),意思是超越的智慧、圓滿的智慧,指空性的智慧。
《雜阿含經》以般若正觀一切諸法;〈五陰相應〉正觀五陰,得正知正見,五陰是無常、苦、空、無我,生厭離貪愛,斷煩惱,滅障礙,身作證,具足住:我生已盡(斷苦)是苦聖諦,梵行已立(斷苦因)是集聖諦,所作皆作(行三十七道品,從四念處到八正道等法門)是道聖諦,自知不受後有(證涅槃寂靜)是滅聖諦,因而得解脫。它著重禪修實踐親證。
龍樹菩薩的《中觀論》講八不中道:不生亦不滅,不常亦不斷,不一亦不異,不來亦不出。此即三是偈:[因緣所生法,我說即是空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。][因緣所生法]:《雜阿含經》觀陰處界等一切法因緣生、因緣滅,故為無常、苦、空、無我;[我說即是空]:龍樹菩薩稱之為空,空是《般若經》的主題;[亦為是假名]:緣起是假名,有生有滅是假名,性空也是假名;[亦是中道義]:一切都只是假名而已,一切諸法真正的實相,不有不空,空有不二,體用一如。《雜阿含經》云:[如實正觀色無常、苦、無我、空,受、想、行、識亦復如是,如實知,如實見,法次法向,法隨法行。]修行者隨順教法,趣向涅槃解脫。
六百卷《大般若經》詮釋《阿含經》,依《阿含經》而開展,而《心經》是《大般若經》的核心,因此《心經》是《阿含經》的核心。《心經》先談[(空中)無苦集滅道],後講[(空中)無智亦無得,以無所得故。]一切法皆空,皆緣起不可得,無真實有,一切都是假,都是無常,都是無自性,能所雙泯,故無智(能觀)亦無得(所觀)。[菩提薩埵,依般若波羅蜜多故,心無罣礙,無罣礙故,無有恐怖,遠離顛倒夢想,究竟涅槃。三世諸佛,依般若波羅蜜多故,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。]故大乘教法的安立次第是依於《雜阿含經》。

四、《雜阿含經》的考據
漢傳佛教《雜阿含經》相當於南傳佛教的上座部《相應部經》(巴利文Saṃyutta-nikāya)。相應,梵文yukti 或 yukta,英文yoke,軛也。指掛在牛背上的橫木,藉此控制牛的行動。
釋迦牟尼佛在〈六入處品〉中提到,內六處接觸外六處時,譬如眼睛看到東西時,就不得自由,不是色、聲、香、味、觸、法等六塵讓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等六根不得自由,也不是六根讓六塵不得自由,而是因為六根攀緣、緣取、執著六塵,故不得自在,有如軛讓白牛和黑牛相連而不得自由。這是saṃyukta的意思。
《雜阿含經》是在公元435年到445年十年間翻譯成中文的,總共有一千六百三十二經,部頭相當大,但是一直到宋朝畢昇(約970年-1051年),發明活字版印刷術(1041年-1048年)才大量印製。這中間距離六百年的時間,這部經的次第,可能因抄寫的人或者是其他的因素而有所錯亂。佛入滅之後,弟子首先是口口相傳,一直到西元前第三世紀,才開始出現巴利文經典記錄,距離佛入滅已兩百多年。
漢傳的中文四部《阿含經》可以對應南傳的巴利文五部《尼柯耶》。四部《阿含》āgama為《雜阿含》、《長阿含》、《中阿含》、《增一阿含》,首先結集出的是《雜阿含》,其他三部阿含是以《雜阿含》為根本。五部《尼柯耶》nikāya為《相應部》、《長部》、《中部》、《增支部》、《小部》。
漢傳的《雜阿含》等於南傳的《相應部》,《長阿含》等於《長部經》,《中阿含》等於《中部經》,《增一阿含》等於《增支部經》,由於部派不同,因此南傳多了《小部經》,漢傳少了一部《小阿含》。
《相應部經》的排列次序與內容,跟《雜阿含經》一模一樣,最貼近歷史,釋迦牟尼佛所說的義理都在《雜阿含經》。平實、親切而且最管用,不談哲學的解析、玄密的道理、向外祈求鬼神保佑、上師加持、念咒或神通感應,同時也沒有討論世界的形成、第一個人的出現、人死後的狀況及鬼神的種種現象。完全談人,只講做一個人最應該注意的是自己的身心五蘊。〈五陰相應篇〉強調了解自己的身體、自己的感受、自己的起心動念、自己的人生目標,還有最重要的心意識作用。人的生活、人的生命離不開五陰,在《雜阿含經》中,世尊教我們要正觀五陰的實相,完全自力就可以成就,不必靠鬼神,也不必靠釋迦牟尼佛的加持,自觀自了解。
比對《雜阿含經》與《相應部經》,發現一個奧義。漢傳《雜阿含經》正觀五蘊是無常、苦、無我,再加上一個[空]字;但是南傳《相應部經》只講無常、苦、無我。
南傳三法印以巴利文唱誦,第一句sabbe sañkhārā aniccā,一切會變動的諸行都是無常的;第二句sabbe sañkhārā dukkha,一切會變動的諸行都是苦的,凡是無常的都是苦的;第三句的第二個字就不一樣 sabbe dhamma anattā,dhamma法,諸法是無我的;法包括有為生滅法和無為不生滅法,無為法不是無常的,無為法也不是苦的,無為法是涅槃寂靜的。有為法和無為法在[無我]的性質上得到連結,換言之,證悟有為法的無我,等於證悟無為法、涅槃寂靜。
這兩部經其實是相通的,中文的《雜阿含經》屬於[一切有部],而南傳的五部《尼柯耶》屬於[分別說部]中的一個派別[銅鍱系]。有趣的是一切有部與分別說部都是屬於[上座部],換言之,源頭是一樣的。漢傳大乘佛教與大眾部的關係相當密切,而漢傳的《雜阿含經》卻不屬於[大眾部],大眾部的《阿含經》沒有被保留下來,所以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漢傳《四阿含經》與南傳《五尼柯耶》都是屬於上座部的誦本。
比五十卷《雜阿含經》早一百多年翻譯的二十卷《別譯雜阿含經》,其內容與次序也類似《雜阿含經》,只有少部分不同。《別譯雜阿含經》屬於[飲光部],而飲光部與一切有部同屬於上座部,源頭一致。所以我們得到一個結論:漢傳佛教的《雜阿含經》、《別譯雜阿含經》與南傳的《相應部經》內容百分之九十以上相同,只有少部分因為一切有部與飲光部、分別說部的思想不同而差異。
一切有部主張過去世實有、現在世實有、未來世實有(三世實有)。分別說部銅鍱系與飲光部都主張現在世才實有,而過去世曾經有,未來世將有,故過去與未來非實有。南傳的分別說部只講現在世,故不主張有中陰身(中有),因為中陰身屬於未來;只承認業力的相續流轉,不說明死之後投生之前的這一段。不同部派所注重的內容不一樣。

五、《雜阿含經》的[空]
南傳《相應部經》只有提到無常、苦、無我,《雜阿含經》卻提到無常、苦、無我、空。這問題出在哪裡呢?它們都是屬於上座部,道理應該是一樣的,可是北傳的為什麼會多出一個空字?
原來,《雜阿含經》的中文翻譯者求那跋陀羅,是大乘的修行者,第五世紀的印度,[空]的思想已經非常盛行。所以,求那跋陀羅在翻譯[比丘如實正觀五陰]或[一切諸行無常、苦、無我]的時候,將[無我]的進一步思想[空]加入。
其實,《中阿含》有兩部經談到空:《大空經》和《小空經》;南傳《中部經》(Majjhima-nikāya)也有《空大經》和《空小經》。
有趣的是與《心經》有關的這個[空]字。空是[無我]的延伸,無我就是無自性,也就是萬法沒有自己本身的性質。無我性,一切萬法都是因緣和合而成,沒有任何一件事物有自己的性質;無我性也就是[空],空是《般若經》的核心思想。
《雜阿含經》教比丘觀無常,無常故苦,苦故無我,無我故空,這是現量境界,稱之為現觀。禪修可以觸證無我;現觀無我的修行者一定得解脫。
換言之,無我是就緣起而講的道理,分析一切諸行無常故苦,苦故無我。現觀的梵文是abhisamaya;abhi的意思是全面或無上最高;samaya的意思是宗義,也就是最重要的思想,此處指定中所觀到的境界。現觀無我性,禪修時觀到無我性,在定中觀察一切法無常、苦、無我。
在《雜阿含經》中,佛陀透過析空法,若過去色,若現在色,若未來色,若好、若醜、若遠、若近、若麤、若細等等分析,得到的結論都是無常,都是苦,都是無我;受想行識亦復如是。用不一不異比較淺的方式,分析一切有為法、因緣所生法,現量證得無我。
[空]是大乘的主要思想,《般若經》都是談空,等於般若波羅蜜。般若的梵文是prajñā, 巴利文是pañña,意思是超越或完美的智慧,觀到有為法是無常、苦、無我的智慧,稱為般若。波羅蜜,梵文或巴利文是pāramī,它是由兩個字根所構成的,pāram和ī,ī就是英文所說的go to,到或是到達某個地方。pāram的英文the other shore,彼岸,故波羅蜜是圓滿完成的意思。
般若和般若波羅蜜不同,般若是了解無常、苦、無我;般若波羅蜜是證悟一切法是[空]。將解脫道提昇到最高度、最圓滿。
 

六、《心經》的空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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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]在《雜阿含經》並不被重視,一直到《般若經》才特別強調。《般若經》是依緣起而開展出性空的。
[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。]觀自在菩薩,中國佛教徒都當作是觀世音菩薩,而且認為觀自在表示智慧,觀世音表示慈悲;這種說法是值得商榷的。譬如,《楞嚴經》的觀世音菩薩證悟耳根圓通,故能有三十二應化身。而《心經》的觀自在菩薩,也是智悲雙運的。
觀自在和觀世音兩個詞具有不同的含義。觀世音的梵文是Avalokit
āsvara,由Avalokitā(觀)加上svara(音)組成,觀世音的[世]是衍字,正確的稱呼是觀音菩薩,而非觀世音菩薩。觀自在的梵文是Avalokiteśvaraḥ,由Avalokitā(觀)加上iśvaraḥ(自在天,意思是自在)組成:透過觀而得自在,也就是《雜阿含經》所說,如實正觀,如實知,如實正見。如實正觀一切法而得涅槃,觀自在菩薩是如實觀一切法(行深般若波羅蜜多) 而照見五蘊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
[行]的英文翻譯不應是practice,它的意思是指心行,即是所謂安住,觀自在菩薩的心安住於[深般若波羅蜜多],故能照見五蘊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[深],並不是行的副詞,而是波羅蜜的形容詞。《雜阿含經》反覆提到,比丘能夠正觀一切法無常、苦、無我,是名般若,有般若就能夠得解脫。《心經》的深般若是空有不二,也就是對般若的演繹更究竟,超越了一切的對待。觀自在菩薩常行於正念分明,安住於深般若波羅蜜多,安住於圓滿大般若。
《般若經》的證悟方法是體空法,不是《雜阿含經》的析空法。菩薩以般若波羅蜜多,了悟一切萬法的當體是空,因為一切萬法的本體是空,不待分析而證空,安住在《金剛經》所說[應無所住而生其心]的境界中。
[照見五蘊皆空],心安住於深般若波羅蜜多,因此與畢竟空相應,所以《心經》說[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照見五蘊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]世間法是無常,是苦,然後是無我,這是般若的觀照結果;心行於深般若波羅蜜多中,超越常與無常、生與滅、一與異、來與出、有與無等一切分別,故能如《金剛經》所說:[令一切眾生皆入無餘涅槃,實無眾生得滅度者。]
[舍利子(Sāriputta)!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。]舍利子就是舍利弗;弗,巴利文putta,梵文putra,意思是兒子,舍利是一種鳥,眼晴很銳利,舍利弗的母親眼睛非常銳利有智慧;象徵修行者以智慧觀蘊處界一切諸法。舍利子是還在學般若的修行者,觀自在菩薩提醒他[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;受想行識亦復如是。]色受想行識都不異空,這是《雜阿含經》〈五陰相應誦〉所談的內涵,教導我們要觀一切有為法,諸行是無常、是苦、是無我,如此而已。觀自在菩薩,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,心安住於空,已經證得了空性,從義現觀一直到究竟現觀。
聞思修的次第,首先是法現觀,從善知識聽聞諸法;義現觀,思惟法義;諦現觀,開始修止觀,了知四聖諦真理;隨現觀,所謂的隨就是法,隨法行也就是順著四聖諦邁向涅槃;究竟現觀,修行圓滿。三十七道品之四念處、四正勤、四神足是法現觀;五根、五力是義現觀;七覺支、四聖諦現前是諦現觀;隨現觀是八正道;八正道修行圓滿是究竟現觀,證阿羅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