赤裸裸的禪──序《禪學入門》
鄭振煌
2009/04/02
菩提達磨(？-535)把禪法從印度引進中國，影響了中國文化、宗教、思想、哲學、文學、藝術、武藝、企業經營和生活方式，而後暢行於韓國、日本和越南。一千四百多年後，鈴木大拙(1870-1966)把禪法從東亞介紹到西方世界，影響了歐美心理學、精神治療學、哲學、神密主義等心靈學科，甚至間接促成存在主義、hippies(翻譯為嬉痞，實係污蔑)等現代思潮的興起。2009/04/02
歐美人士對佛教的認識，約有三波。第一波開始於十六世紀歐洲殖民主義來到東方之後，主要研究南傳佛教。第二波開始於十九世紀中葉，大量勞工被引進美國，參與新大陸的開發，帶來漢傳佛教。第三波開始於一九五九年，達賴喇嘛帶領十萬藏人流亡印度，逐漸把藏傳佛教廣布於全世界。有趣的是，這三波佛教的流傳於亞洲以外地區，正好與佛教三大系的發展先後相吻合。
在第二波佛教世界化的過程中，禪扮演最重要的角色。中國佛教包括大乘八宗和小乘二宗。小乘的俱舍宗和成實宗，其教法與南傳佛教大同小異，既不盛行於中國，歐美人士也早從南傳佛教得到認識，沒有必要再從漢傳佛教吸取養分。
在大乘八宗中，以理論見長的有三論、法相唯識、法華、華嚴等四宗；專重修行的有禪、淨土、密、律等四宗。對理論有興趣的只是少數學者，芸芸眾生但求安身立命的簡易方法。在此八宗中，最合歐美人士口味的，只有禪宗。
教理深廣的四宗，亦重實修，但主張解而後行，行而不解猶如[盲人騎瞎馬，夜半臨深淵]，處處是陷阱。三論宗舉揚空性，重思辯難實修，實非資本主義或唯物論影響下的人們所能理解。法相唯識宗主張[境無唯識]，深入探討心識問題，對西方心理分析學界和精神治療學界影響甚大，但其理論過於繁瑣，又涉及禪修者的神祕經驗，一般人無從置喙。法華宗和華嚴宗的圓教思想，非相對思維的現代人士所能理解。
禪、淨、密、律四宗固有精深的大乘思想為其基礎，但重實修，期速證佛果。淨土宗盛行念佛，以求死後往生西方極樂世界，與求主救贖永生天堂的其他宗教似無兩樣，很難引起西方人士的興趣。密宗重觀想，三密相應，非禪定功夫臻於上乘和福報圓滿者可以修行。律宗嚴整威儀，約束身心，唯出家人能得清淨。
禪宗的中心思想是[不立文字，教外別傳，直指人心，見性成佛]。不立文字，所以不懂中文或不讀佛經的人也可以修禪宗；教外別傳，所以任何人都可以超越傳統，契機契理地傳授禪法，並非一定要在佛教氛圍長大的人才能學禪，因為有時候知識反而是所知障；直指人心，是直接觀心，心只有自己才能觀得到，與心外物毫不相干，而且心外物越少，觀心時越不容易受到影響；見性成佛，任何人只要見到自己的心性，當下就是佛，與身份背景無關。
從這些角度看來，一切人類都是可以學禪的。
禪是什麼？禪要如何修？修禪的好處是什麼？倒是一連串治絲益棼的問題。禪雖然不立文字，但禪書汗牛充棟，讀之令人如墮五里霧中。
天下事最簡單的，具有最多可能性，反而被喜歡花俏的人類頭腦搞得變成最複雜。
我認為如果要對禪做最簡單的定義，則禪是赤裸裸的心性。人心妄想紛飛，情執邪見充斥；心的本性卻是清清淨淨、光光明明、毫塵不染。因此，心性既不是惡，也不是善，既不是又惡又善，也不是非惡非善；它如虛空般無邊無際，本身了無一物，卻有一切物在虛空中生生滅滅。
修禪不須任何方法，既不思善，也不思惡，既不思又善又惡，也不思非善非惡；心中不可以有任何念頭，連[不可以有任何念頭]的念頭也不可以有，直下承擔，惺惺寂寂，寂寂惺惺，它是正反合的整體觀照智慧。
禪修是洞見連續不停的念頭虛妄不實，讓心歸零，那就是心的自性。心性處於真空的狀態，其能量因而是零極限的，會隨緣變化出一切妙有。隨緣而不變，不變而隨緣，心中沒有任何煩惱，卻又能發揮無限大用，這就是禪修的好處。
鈴木大拙博士是日本臨濟宗學者，先後從鎌倉圓覺寺今北洪川及宗演學禪，並深入禪與佛學、西洋哲學等。一八九三年隨其師宗演出席芝加哥[世界宗教會議]，開始他與西方社會的接觸。他以英文撰述之禪書多達數十部，對於東方思想及禪之傳入歐美，貢獻卓越，在日本被譽為[世界的禪者]。
《禪學入門》英文本出版於一九六四年，距今雖已四十五年，但一直是英文世界的主要禪學著作。既本於傳統禪宗典籍，又出乎現代思潮，契理契機；既有禪宗公案的饒富興趣，又有現代哲學的縝密思辨，允執厥中。翻譯本書實非易易，喜見信達雅的中譯本問世，對好禪者無異一大福音。
二○○九年四月二日於中華維鬘學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