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欄

只剩一頭牛

只剩一頭牛
鄭振煌
2009/03/05
最近幾年,每年我都有機會到離吉隆坡二個多鐘頭車程的適耕莊學習佛法。那裡的佛友非常單純熱情,老實修行,看到我都會眉飛色舞,緊緊的擁抱我。我很喜歡[適耕莊]這個地名,以前它是一個阡陌縱橫的農莊,綠油油的稻田一望無際,勾起我揮之不去的鄉愁。早年華人遠從中國漂洋過海,來到此地落腳,務農維生,就依馬來語取了這麼一個可愛的名稱,渾然天成毫無鑿痕,堪稱無上佳作。
不久前,我回台南縣白河鎮鄉下的老家。那是一個質樸的農村,我出生在那裡,成長在那裡,直到十八歲上台北讀大學才離開,此後就只有在過年或處理要事時才回家。如今年逾耳順,還是把那小小的村莊當成故鄉,雖然我住在台北的時間,是我住在老家的兩倍。在台北住的是樓房,沒有腳踩泥土的踏實感覺;住在同一棟大樓的鄰居非親非故,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關著大門,即使在電梯內見面,也只是禮貌性的寒暄,不會談到心內事。身體的距離拉近了,心靈的距離卻變得天地之遙。現代都會的疏離感,更強化了心靈原鄉的懷念。
每次回到老家,越來越像異鄉人。祖父蓋的綠瓦木造三合院,挺過七十餘年的風霜,依然傲岸聳立,只是大環境變得幾乎不認識了。這種感慨只有唐朝賀知章的〈回鄉偶書〉稍可比擬:[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,兒童相見不相識,笑問客從何處來。]鄉黨長輩凋零過半,少時玩伴已然老人,村子裏住著稀稀落落的老弱婦孺,年輕人都到城裏討生活。處處可見破落的空房子,即使改建,也都變成鋼骨水泥的樓房,過去隨時可以進入串門子的泥土牆平房不見了。一打開水龍頭就有自來水可用,雖然方便衛生,卻少了大家圍在水井四周汲水比賽臂力的樂趣。柏油路取代土石路,走在上面的不再是人、家禽、家畜,而是吃汽油的轎車或卡車。煮飯燒菜用瓦斯,能燒出香噴噴飯菜的免費木柴任其腐爛。家家戶戶都有電視機,大家一進門就盯著電視機,電視機取代過去供有神明、祖先牌位的廳堂,變成每戶人家的中心,很少人在左鄰右舍走動,連家人的互動也減少了,因為大家的視線都不離電視機或電腦。每個人都有手機,農夫在田裏工作,不用拉高嗓子彼此熱情呼叫,而是對著小小的塑膠盒子講話。垃圾有汽車載去掩埋,農家不用永續循環的有機肥,而是大量噴灑農藥和化學肥料,連吃肉都要仰賴大量快速生產的養雞場或養豬場。
在話家常中,大哥偶然冒出一句差點讓我昏倒的話:[白河只剩下一頭牛。]我悵然若失的問:[只剩一頭牛?]我豎直耳朵,唯恐聽錯,拋回來的還是那一句:[白河只剩下一頭牛。]
有沒有搞錯?白河鎮是典型的農業鎮,總面積126.404平方公里,竟然只剩下一頭牛。說不定,幾年後那頭牛死了或被人送進屠宰場,鄉下的小孩子要看牛,必須上網或到城市的動物園看了。那時候,牛不再是農家最重要的伴侶,而是網站上的虛擬動物,或是關在柵欄裡的展示動物。
科技發展和經濟開發的結果,竟然是遠離養育眾生的大自然母親,豈不悲哉?
三百多年的明末時代,我家祖先從漳州渡過黑水溝,隨著鄭成功來到台灣墾荒,如何蓽路藍縷,我一無所悉,因為祖父母是我認識的最早一代祖先,他們都不識字,一年到頭在田裏工作。祖父說,他原本住在深山裡面,清朝末年土匪橫行,那時祖父十多歲,帶著他的弟弟逃到山腳下的平地幫傭,苦幹實幹而枝繁葉茂,衍生到目前的大家族。
我小時候看過祖父每到過年,都會從藏在榖倉裏的麻布袋拿出祖先牌位擦拭,那是開台先祖從中國大陸背到台灣的,代代相傳,傳到我祖父手上。[吃果子,拜樹頭。]飲水思源,離鄉背井的遊子,總盼望有朝一日能回家,而聯繫祖先的線,便是上面寫著姓氏、生卒年月日的祖先牌位。我家的祖先牌位更寫著唐山的詳細地址,也許期待後世子孫回家吧。
有一年,祖父叫識字的孫子,用一小片一小片的木片,抄下祖先牌位上的資料,集中放在小木龕內膜拜,而把從唐山背過來的一麻袋祖先牌位燒了。那時候我年紀小,不知道祖父為什麼這麼做,也不覺得可惜。現在想起來,倒是十分不捨,那可是尋根依據的寶啊!
我家正廳神桌上還供奉著四尊八吋左右高的木雕神像,兩尊是夫妻,兩尊是子女,雕工不怎麼精巧,卻是我家祖先從唐山背過來的。鄉下房子從不關門,十幾年前被樑上君子當成骨董偷走了。適巧神桌上的骨董級陶製香爐也裂了痕,好事者說我家如日中天的運勢被破壞了,否則我不會這麼沒有成就。
每次回老家進大廳拜拜,望著空蕩蕩的神桌和祖先牌位,都會讓我心中淌著淚。現在連牛也看不到了,真是情何以堪!
父親一輩子辛苦工作,就像一頭牛,而他也靠著牛掙錢,拉拔我們六個兄弟姊妹長大。父親一整年只有農曆正月初一日放假,我家的牛也跟著放假,不必工作就有草吃,因為傳說那天還工作就算是苦命人,父親真的每年那天都不工作,所以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命苦,只希望兒女品性好,不指望兒女做大官發大財。
父親大部分時間都養著兩頭公牛,公牛力氣大,除了犁田之外,還可一前一後拉車運載重達一公噸的木頭或穀子。有時養母牛,母牛生小牛,牛口就增加了。
父親把他的牛當孩子養,讓牛定時吃草、喝水和滾在泥水池洗澡。他還訓練牛不在牛圈裏大小便,保持最佳的衛生習慣,方法是每天早晚按時拉牛到戶外大小便。牛有時忍耐不住,在牛圈裏大小便,就會被父親毒打一頓,祖父看了很難過就勸架,父親還是不聽,他說教牛就像教孩子,不可姑息。祖父說牛不是孩子,怎聽懂人話,父親卻堅持牛要像孩子一樣敎,可是在我的印象中,父親從來沒打過孩子,在孩子不聽話時,頂多睜大眼睛像牛眼般瞪你,就可讓你就範了。
在牛沒工作的時候,就是孩子的事了。放假日,我常牽著牛到野外或田裏吃草,我會騎在牛背上看書,傍晚時分再騎著牛回家,只差不會吹笛子。
我還有一項從不以為苦的工作,那就是挑著扁擔到處撿牛糞,因為牛純素食,牛糞是上等有機肥。人們把女子遇人不淑稱為[鮮花插在牛糞上],這是對牛的大不敬。牛糞可香得很,尤其是剛從肛門拉出來的牛糞,一面冒著熱騰騰的煙,一面散發出幽幽的草香,如果來得及拿著糞箕接住,那真是聞香可以悟道。
談到牛,就想到佛被稱為[人中牛王],以牛王喻佛,牛何賤之有?難怪印度教徒把牛當成聖牛,成群結隊的牛大搖大擺在馬路上晃盪,人車都還要迴避,最近印度人還要加強發揚牛文化,把牛尿裝在瓶子裡賣,喝了據說有很好的療效,有病治病,無病強身。
佛在《妙法蓮華經》中,把一佛乗比喻為大白牛車,把菩薩乗比喻為牛車,以形容佛菩薩度人無數,遠多於縁覺乗的鹿車和聲聞乗的羊車。善取譬喻,足見佛的權巧方便。
牧牛的經驗,讓我更能體會宋代廓庵師遠撰繪的〈十牛圖〉,該十圖以牧牛為主題,並各附自序及偈頌,以闡示修禪的方法與順序。數百年來,流行於中、日、越禪宗界,屢有新作,也譯成多種外文。
所謂[十牛],即(一)尋牛,比喻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徳相,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,初發心欲於得失是非之中,尋回本具圓成之心牛。(二)見跡,比喻依止善知識,聽聞正法,思維法義,漸見心牛之跡。(三)見牛,比喻依法修學,發見本具之心牛。(四)得牛,比喻雖得心牛,已見空性,但猶存煩惱習氣,須持續修練。(五)牧牛,圖示持牛之鼻索而牧,得純和之相。比喻正念分明,不修而修。(六)騎牛歸家,比喻脫離情識妄想之羈絆,騎本具之心牛,歸還本覺之家鄉。(七)忘牛存人,比喻既歸本覺無為之家鄉,無須再修練,無事安閒。(八)人牛俱忘,以空白圖表示,比喻凡情脫落,虛空粉碎,凡聖共泯,生佛俱空。(九)返本還源,以水綠山青,不留一塵一埃之圖,比喻自己之本覺真心本來清淨,無煩惱、妄念,當體即諸法實相。(十)入廛垂手,繪濟度眾生而垂慈悲手,入市井之塵境相,比喻不偏居於向上,更能向下入利他之境。
朋友們,您找回了心中那頭到處狂奔的野牛嗎?您已經善用馴服的心牛弘法利生了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