專欄

一切都是大圓滿

一切都是大圓滿
鄭振煌
2005/11/04
我這輩子在名利場上繳了個白卷,倒是在心靈層面稍有斬獲。如果有人問我人生重新來過,會不會走同樣一條路,我的答案是會,而且還會更積極,因為回想起來,此生把太多時間和精力花在無關心靈的俗事上,以致修行功夫乏善可陳,老來徒悲傷。
我是一個佛教徒,很傳統,至誠禮敬佛法僧三寶,有人把我當作佛教學者,說來慚愧,我對於佛學的研究很膚淺,我寧可深入經藏以資修行,而不撰寫佛學論文。我要的是實用佛法,不是佛學理論。
因緣不可思議,我生長於農村,竟然有緣親近當代高僧大德及世界各宗教領袖。漢傳佛教的大師,不論僧俗,幾乎都親近過;連南傳佛教、藏傳佛教的成就者也多所承教。不僅如此,經常出席世界性的宗教交流活動或學術會議,結識各宗教領導階層,包括三次參訪梵諦岡天主教廷,甚至在天主教廷主辦的國際會議上發表演講,覲見前任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和現任教宗本篤十六世。
諸多宗教活動經驗,不足以保證心靈的寧靜與清明,反而促成我對宗教的態度全面翻轉。雖然我仍堅信自認為最適合我的佛教,卻不認為佛教也最適合一切人;雖然我接受一切宗教,卻不絲毫動搖我對佛教的堅定信念。
我接觸各式各樣的宗教門派,使我變成最不像佛教徒的忠實佛教徒;我優遊佛教各宗各派的顯密法門,使我變成最不像漢傳佛教徒的虔誠漢傳佛教徒。
這種表面似乎矛盾、內心卻十分篤定的宗教態度,固然來自我的生命歷程和佛法實踐,卻相當程度受到《西藏生死書》的影響。
我一生隨波逐流,因緣轉到那裡,我就走到那裡,不忮不求,隨遇而安。翻譯《西藏生死書》是偶然的因緣(因為不是我找來或求來的),誇口地說,也是必然的結果(因為還沒有人像我一樣,從少到老都寂寞地甘於翻譯佛書)。
不管如何,《西藏生死書》成為我五十歲之後的生命主流,因為該書軸心的大圓滿思想,就是我的人生觀。
從小庭訓是寧可天下人負我,也不要我負天下人;寧可自己吃虧,也不要與人爭;寧可餓死,也不要開口求人。
長大入學,讀儒書,最喜歡儒家的忠恕之道及謙讓和風,更佩服岳飛和文天祥的浩然正氣,寧死不屈。
後來學佛,親炙高僧大德的道氣,似水柔弱,似空堅強。道氣,成就於空性智慧和大慈大悲,那是人生的大圓滿境界。
大圓滿法門不是藏傳佛教所獨有,南傳佛教和漢傳佛教的終極理想就是大圓滿。大圓滿法門也不是佛教才有,任何宗教都要轉化人生的不圓滿為大圓滿。嚴格講起來,大圓滿不是一種法門,而是一種人生觀。如果有什麼法門可稱為大圓滿,那就不是真正的大圓滿,因為它意謂其他法門不圓滿。所以,大圓滿不是任何一種法門,但任何一種法門都是大圓滿。
圓滿或不圓滿,完全是主觀的認定,而非客觀的事實。一個幼稚園的小朋友,老師在作業簿上蓋一個蘋果的圖形,就樂不可支了,但你給貪吃鬼一個蘋果,他不但不感恩,還罵你吝嗇,為什麼不給他天底下的一切蘋果。
前幾年,我在多倫多看到一個流浪漢,有人送給他麵包吃,他咬了一口,不對味,就把麵包當足球踢。
我到過印度三十多次,每每看到瘦骨嶙峋的乞丐,即使只得到別人施捨的一顆糖果,都高興得如獲至寶。
印度菩提迦耶金剛大覺塔是釋迦牟尼佛成道處,是佛教徒心目中最神聖的地方,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遊客,更多的是朝聖者。他們以自己的方式,表達內心的虔誠,有的念佛,有的持咒,有的禪坐,有的拜佛,有的五體投地,有的慢步經行。衣著各不相同,使用的語言更是集天下之大成。在那裡,什麼意識型態、種族膚色、社經地位、知識水準、男女老幼等人為的差別都蒸發了,只剩下赤裸裸的清淨心。對佛教徒來說,一生能夠朝禮金剛大覺塔一次,就是大圓滿了。
二○○七年十一月底,我應邀到菩提迦耶講課一週,每天早晚都到金剛大覺塔打坐,因而更貼近了釋迦牟尼佛的心。
在那兒,我碰到一位來自印尼加里曼丹的和尚,他是客家人,離開印尼已經七、八年,到處參學打坐。十個多月前,他來到菩提迦耶,每天早晨四點鐘,金剛大覺塔一開門,他就進去,在一棵菩提樹樹根的凹洞內打坐,累了就經行,直到晚上十二點,金剛大覺塔關門,他才離去。(寺方管理當局最新規定,從凌晨十二時至四時,必須付費才能留在園區內。)我問他,他住那裡?吃飯錢那裡來?他說在緬甸寺廟內掛單,不用錢,還可免費吃飯,而且臺灣、香港、馬來西亞、新加坡等地的佛教徒都常布施錢給他。我問他何時回印尼?他說沒有打算,能夠在金剛大覺塔打坐,直到開悟,就算大圓滿了。
還有一位美國人,身穿白袍,留著一頭長白髮,白鬍鬚也長到腰際,活像中國道家的煉丹士。十三年來,他每天都在離開佛陀成道處的菩提樹三公尺處閉目打坐,儘管人潮洶湧,誦經聲不斷,他都不受影響,比起達摩祖師在嵩山少林寺面壁九年還厲害。
為什麼有人視打坐為畏途,有人卻樂此不疲?
什麼是圓滿的人生?沒有標準答案,人人心中自有一把尺。心不圓滿,再多的錢財,再高的地位,再美麗的環境,都覺得不圓滿。心大圓滿,錢多錢少都大圓滿,地位高地位低都大圓滿,環境美不美都大圓滿。
我們是透過心而不是透過眼睛看世界的。佛印的心中充滿佛,所以他看蘇東坡是佛;蘇東坡的心中充滿牛糞,所以他看佛印是一坨牛糞。
有什麼樣的心,就有什麼樣的人生,就有什麼樣的世界。
大圓滿成了我的不二法門,不管碰上任何遭遇,我都以大圓滿視之,順逆不二,徜徉於虛空法界中,坐看雲起雲散,我兀自逍遙。